夏晨雨丝斜织时,我立在山门前。
八十一级青石阶被雨浸得发亮,苔痕里凝着的露珠与新雨相撞,每步踏去,都有细碎声响从石缝渗出,似光阴在雨中碎裂成鳞。
赵朴初题的 "南郭寺" 匾额浮在雨雾里,墨色洇开,透着香火暖意。
- 石阶上的光阴刻度
拾级而上,石阶的弧度恰好贴合脚掌,仿佛专为千年间往来的行人定制。导游说这台阶暗合 "九九归一" 之意,我却觉得更像杜甫诗里的平仄,一步一顿都是秦州的韵律。走到第三十级,手指抚过石面,某道裂纹里渗出微凉的水汽,导游说那是光绪年间的秋雨,被古柏的根须锁在石缝里,每年秋日都会返潮。抬头望去,飞檐翘角咬住南山的云絮,这寺院偏要坐南面北,不像别处佛寺朝向正南方,倒多了几分孤高之意 ——"郭" 本是城外的界碑,秦州的风穿过门廊时,还带着当年杜甫杖藜而过的脚步声。
天王殿梁架上的 "第一山" 匾额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落款处 "光绪癸卯" 的刻痕已被岁月喂成琥珀色。晚清学者罗浩临摹米芾笔意时,大概没想过这方木匾会成为时间的容器。我伸手触摸 "山" 字的竖钩,指腹传来温润的质感,仿佛122年前的那场秋雨还留在那里,等着与今日的晨露相逢。
- 南山三绝的古木精魂
南山古柏:时间的雕塑家
西套院的古柏是寺里最年长的生灵,2500年的光阴在它身上拧成铁灰色的铠甲。树皮皲裂如刀刻,缝隙里嵌着半块顺治年间的记事碑,碑石被树身吞进去二十公分,像一枚被岁月含化的糖。专家说它的根须缠着小叶朴,又被国槐环抱着长大,四次人工护持让它在八级地震里站成了图腾。最神奇的是它 "无皮而生",皴裂的躯干上年年抽出新绿,嫩枝从苍老的骨节间钻出,像老者袖口漏出的春芽。阳光穿过枝叶时,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,那些光斑在石墙上晃动,仿佛时间在跳舞。
龙爪槐:山海经里的留白
转过古柏,十丈高的龙爪槐撑开树冠,枝桠扭曲成《山海经》里的异兽形态:这枝是盘曲的龙首,那枝是腾跃的麋鹿,转角处突然钻出条鳞纹毕现的 "蟒蛇"。夏日里阳光穿过枝桠间的三角形空洞,在石墙上投下铜钱似的光斑,当地人说那是 "龙眼";如今秋日,落尽叶子的枝干成了银蛇的骨架,晨风吹过,枝影在墙上晃成《搜神记》的插图。我举着相机寻找角度,忽然看见一只灰雀停在 "龙首" 的枝桠上,瞬间觉得这棵树活了过来,那些神话里的生物正在枝叶间穿梭。
黑毛树:异乡客的偈语
在寺院角落,十八米高的黑毛树像个异乡的苦行僧。它的躯干上长满细密的绒毛,据说来自南波斯,在西北干旱的土地上长成了奇迹。当地人说这是棵 "树精",因为唯有它懂得在寒风里把南方的潮湿酿成年轮里的秘密。我伸手触摸树皮,绒毛里果然透着一丝温润,仿佛藏着丝绸之路的风沙与梵唱。导游说这棵树是当年西域僧人种下的,绒毛里藏着故乡的咒语,每片叶子都是倒悬的经幡,在风中吟诵着不为人知的偈语。
- 诗碑长廊的平仄光阴
东院的碑刻是杜甫遗落的半句诗。《秦州杂诗》的墨痕在秋风里洇开,与北流泉的水声撞出平仄。公元 759年,避乱的诗人曾在这廊下驻足,把 "露从今夜白" 的叹息种进碑石,如今每道刻痕都在落雨时流泪。何鄂塑的杜甫像背着双手,目光越过碑廊,望向当年他写 "山头南郭寺" 的那个山坳 —— 那里的云至今还带着盛唐的愁绪。
有游客轻声诵读《月夜忆舍弟》,碑上 "有弟皆分散" 的字样突然被风擦亮。霍松林说秦州山川成就了杜甫的才藻,此刻古柏的影子正爬满诗碑,像时光在给文字系上藤蔓。我伸手抚摸碑上的刻痕,指尖传来凹凸的质感,仿佛能触摸到诗人当年的叹息。阳光透过廊檐,在地面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,像极了古诗的平仄格律。
- 陇右大地的一架古琴
导游说古树是寺的骨,杜甫是寺的魂。暮色漫过 81级石阶时,最后一道阳光正给古柏的枝桠镶上金边,像给千年往事盖上邮戳。山门外的市声渐渐涌上来,却被寺院的寂静过滤成柔和的背景音,仿佛把古寺的千年光阴酿成了一坛月光,等着清风来启封。
凉风吹过石阶,带来古柏的清香,我忽然明白,南郭寺不是一座普通的寺院,而是一架竖在陇右大地上的古琴,八十一级石阶是琴弦,古木是琴身,诗碑是琴谱,而往来的行人,都是弹奏光阴的乐师。当我走下石阶,身后的寺门在雾色中渐渐模糊,唯有那棵龙爪槐的影子,还在记忆里映照成《山海经》里的图腾。(宗昆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