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网易甘肃】通渭平襄镇中林山、襄南镇顶头山和箭杆岭,有三座太白庙。李白,在不同的山巅闪耀,如同散落的星辰,无声诉说着当地人对诗仙跨越千年的倾慕,这不仅是对一位诗人的怀念,更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。
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“直挂云帆济沧海”,那些雄浑壮阔的意象,恰似通渭人眼中奔腾不息的生命长河。他们或许不曾读过万卷诗书,却在与土地的对话中,读懂了李白诗中对自由、对理想的炙热追求。三座太白庙,便是他们将这份精神寄托具象化的见证。
清代李家店乡蒲家坪14岁中举的蒲捧阳,为太白庙撰联:与杜老共论文章,万丈光芒,落落焉,独有千古,迄今凭吊遗踪,渭北春树,江东暮云,过客苍茫感桃李;是长庚偶来尘世,十分明月,洋洋乎,相见三人,忆昔沉沦斗酒,华顶吟秋,名山寄好,一生潇洒作神仙。
与先贤对话,我应和了一联:仰阮公同慨世象,千般垒块,郁郁哉,独扬逸致,迄于瞻顾旧道,洛中素影,邺下清风,过客欷歔思俊彦;似白鹤偶落尘乡,满纸珠玑,洋洋矣,各现枢机,往昔举杯邀月,河湄浩歌,海滨泛棹,半生逍遥傲王侯。
在历史的长河中,大唐的风韵或许已逐渐远去,但在通渭,那份对诗性、对文化的热爱从未褪色。它们不仅是建筑的存在,更是精神的载体,让后人在触摸历史的同时,感受文化的力量。这种执着,跨越千年,生生不息。
乾隆四十四年(1779年),四川威远知县李南晖告老回到故乡通渭。五年后,石峰堡事变爆发,他将官袍叠成战旗,率次子思沆、侄师沆招募壮丁助城防守,殉身时已是75岁的老人,乾隆颁旨按知府礼葬。
他的生命,正如他为关帝庙所撰联:匹马可独行,仗此生凌霄浩气,会风虎云龙,别自有千年事业;双眉常不展,悯当时满目群雄,同石牛腐鼠,那堪登一部春秋。
他把血肉之躯挺立成守护安宁的城墙。知府规格的棺椁里,躺着的不仅是太仆寺正卿,是老百姓对仁政的期盼,是百姓心中的“李爷”。城隍庙里的香火,不仅是世代的敬仰,更是通渭人世代传颂的脊梁。
那些散落于通渭民间的对联、门楣、屏风,镌刻着儒家“修身齐家”理念的文化密码。“霁月光风在怀袖,白云苍雪共襟期”,冷文炜让书画艺术从文人案头坠入人间烟火,以最柔软的笔触,书写着最坚韧的教化史诗。
乾隆五十年(1785年),一生曾在9个县任过知县的66岁的山东大汉冷文炜,赴任通渭。
冷文炜写给通渭学子的诗篇:“墨池烟暖笔花春,片纸能留万古神”,他将官衙化作书院,以诗文为政令,用“文治”替代“刑治”。
冷文炜留下的《通渭咏古》中:“残碑犹记前朝事,古墨长留后世珍。”那些被黄土掩埋的石碑会风化,那些悬挂于厅堂的字画会褪色,文化的精神内核却历久弥新。通渭人将“家有冷字不算穷”的谚语代代相传,是对文化价值的确认。
冷文炜将抽象的道德准则注入了具体的艺术形式。当百姓在《朱子家训》的书法作品中感悟持家之道,在《耕织图》的水墨晕染里体会民生艰辛,艺术便超越了视觉享受,成为道德启蒙的重要媒介。这种转化印证了文化的本质,使“道”不再遥不可及,而是融入日常生活的呼吸之间。
冷文炜重塑了通渭的精神肌理,这是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”的生动注脚。楷书的方正教会人们恪守规则,草书的狂放启迪着突破桎梏;水墨留白处蕴含着“空纳万境”的包容智慧,浓墨重彩时彰显着“执中守正”的处世哲学。这种以柔克刚的教化,让文化如春风解冻,在浸润中构建起稳固的精神秩序。
冷文炜当年写下的“近圣书院”匾额,历经风雨依然苍劲如铁,这四个大字不仅是建筑的标识,更是通渭文化基因的编码。在临摹“学海无涯”时,指尖触碰的不是冰冷的纸张,而是两百年前文人的儒雅气息;在品鉴《墨竹图》时,眼中浮现的不仅是墨色竹影,更是儒家“君子气节”的具象表达。
1939年9月,冷文炜创办近圣书院所扩建的通渭县立初级中学成立,平襄镇举人孔宗尧在校门题写:中原自古为文物之邦,何世无材,养成枝干参天起;学校于今乃英年所会,诸生有志,切向根源实地来。
这种日复一日的笔墨浸润,将文化价值编织进生活的经纬,将抽象的文化精神编织成可触摸、可传承的生活仪式。冷文炜倡导的书画之风,经过岁月发酵,早已沉淀为通渭人的自觉,对他们而言,热爱书画不是选择,而是与生俱来的文化本能。
站在通渭蟾姆山岗上东望,冷文炜的身影早已融入历史的烟霞,他用笔墨书写的文化传奇,如同牛谷河水,在岁月长河中泛起层层涟漪。这涟漪里,既有“以文化人”的智慧光芒,也有“化成天下”的追求,更启示着后人:真正的治理之道不在于城墙的高度,而在于文明的厚度。
书画艺术不仅定义了通渭的文化身份,更塑造了通渭人的精神气质。他们对生活的热爱、对土地的眷恋,都倾注在笔墨之间。在通渭人眼中,书画不是遥不可及的艺术,而是记录生活、抒发情感的语言。这种全民性的文化热爱,让通渭人觉得,即使栖身简陋,也能在书画世界里拥有一片诗意的天空。
陇原苍苍,渭水汤汤。道光二十一年(1841年),牛树梅考取进士。他从科举中踏浪而来,以一支如椽巨笔,在朝堂之上书写清廉为民的篇章。整饬吏治,兴修水利,兴建书院,公正严明,成为了百姓心中的“牛青天”。75岁高龄的牛树梅“以老病相辞”,从四川按察使任上回到故里通渭鸡川镇。
从宦海归来,将半生的济世情怀,凝练成《省斋全集》十二卷的墨香,让《闻善录》四卷的谆谆劝诫,化作滋养人心的甘霖。《湑叶文存》《思源录》里,每一个字迹都镌刻着岁月的厚重;《二语合编》《牛氏家言》中,每一句箴言都寄托了良苦用心。通渭的中堂上,永远洇染着牛树梅的风骨。
“真人品从五伦做起;大文章自六经得来。”“念先世灶有凝尘,床无宿火;望后人出耕绿野,入课青灯。”“今日鱼龙相杂;他年鸡凤各殊。”他将朝堂上的济世之志,成为书院里的谆谆教诲,他将朝堂的浩然正气,化作乡间的清风细雨,是对“一等人忠诚孝子,两件事读书耕田”诺言的坚守。
放下官印,拾起锄头,却未放下济世情怀,行走在阡陌之间,他用德行教化乡民,以德为墨,以善为纸,在黄土地上书写新的治世长卷。
在榜罗镇张川村有两株倔强的“树”,78岁的刚强兄弟以铁锹为笔,在荒山野壑间书写五十余载义务植树的岁月。8万株树苗扎根黄土,将400多亩西北荒原,染成一片蓬勃的绿洲。
他们握着铁锹的双手布满老茧,却能读懂荒山对绿意的渴望;他们不曾执起画笔,却用目光将水墨丹青的神韵深深收藏。穿过刚强兄弟种植的近15亩牡丹园,走进厅堂,跟每一个通渭人家一样,满墙的字画,这不是附庸风雅的装饰,是对心灵家园浇灌的寄托。
兄弟俩虽不谙笔墨技法,却能从画中望见心中的山河,那些在植树时见过的朝露晚霞,那些在护绿路上感受过的清风明月,都在一幅幅字画里存在着。他们用植绿的坚韧守护土地,用对字画的热爱滋养心灵,这或许就是生活与艺术最动人的关系:艺术源于生活的积淀,又反哺生活,让平凡的日子绽放光芒。
生活与艺术的界限,在刚强兄弟的生命里悄然消融。他们用行动诠释着,生活即艺术,耕耘即修行,每一次挥锹,每一笔落墨,让粗糙的生存劳作与细腻的精神追求,在岁月的淬炼中相互涤荡,是生活最本真的倒影,是对美好最纯粹的向往。
剑影归时云墨起,乡心落处砚池香。当硝烟褪去,昔日的号角在宣纸上化作苍劲的笔触,战火凝成墨色里的山河。在鸡川镇司家川村,司俊杰这位解甲归来的老兵,用画笔丈量家国,每一道线条都铭刻着戍边的誓言,每一片晕染都流淌着对故土的深情,在水墨氤氲间,续写着永不褪色的忠诚与眷恋。
司俊杰说,人的精神被一种亢奋的诗意所眷顾,心灵的倾诉便如芦花禽羽般蓬松展开,丝丝缕缕尽托于心仪的那个物象之上。这个时候,人的心性与物性之间便有了奇遇知音般的双向融流。司家川的自然风貌和丰富的民俗,为艺术家们提供了鲜活的创作题材,他们的作品到处是烟火味道。
艺术之光,生命之焰。大卫的凝视,传递着勇气与信念,即使身处困境,也要坚守内心的理想,让生命绽放出璀璨的光芒。梵高的向日葵,如燃烧的太阳,浓烈的色彩,礼赞炽热的生命。艺术,如这般神奇的魔法,将绝望化作希望,让心灵重获自由与生机。
当现实的枷锁越沉重,他们对彼岸世界的想象便越瑰丽。法国中世纪的修道士们,栖身于阴冷潮湿的修道院,每日与清贫、劳作和病痛相伴,正是在这样的岁月里,手抄本的艺术达到了巅峰。
敦煌的戈壁滩上,风沙曾掩埋过无数商旅的尸骨,却掩埋不了石窟中飞天的衣袂。在动荡的魏晋南北朝,中原大地战火纷飞,河西走廊的居民背负着生存的重轭,却将希望凿刻在岩壁之上。画工们在幽暗洞窟,将人间疾苦熔铸成佛陀慈悲的眉眼,伎乐天飘逸的舞姿。
在西北黄土高原的褶皱里,通渭像一方被岁月焐热的砚台,将岁月的磨难研成墨汁,用世世代代的执着挥毫,书写出震撼人心的艺术传奇。与萧县、浦江、高密相比,通渭的书画现象更似一场在贫瘠中绽放的精神奇迹,是人类在生存困境中对美的朝圣。
与萧县农人以泥浆为墨、在墙壁作画的质朴不同,通渭人将书画刻进了血脉深处。这里干旱少雨,土地贫瘠,曾是国家级贫困县,“十年九旱”的生存困境如巨石般压在肩头。皲裂的手握着毛笔,在粗麻纸上写下“耕读传家”的信念。这种近乎执拗的坚守,超越了简单的艺术爱好,成为对抗苦难的精神图腾。通渭人在书画中找到了与命运对话的方式,不是妥协,而是以笔墨为刃,在绝望中开辟出希望的天地。
浦江书画传承于山间清泉般的静谧,而通渭的书画热潮,则如黄土地上的惊雷。这里的书画市场是全国最奇特的风景:每逢集日,操着浓重方言的农民们,肩扛锄头与手捧书画同时出现在集市。当物质的困顿将生活挤压于一隅,书画却化作通渭人挣脱束缚、奔赴精神自由的通道。
高密红高粱地里的艺术带着乡土的浪漫,通渭的书画精神却更显悲壮与庄严。这里的每一幅作品,都浸透了汗水与泪水,每一笔勾勒,都是对生命的叩问。当其他地区的书画是生活的点缀,通渭的书画却是生命的必需;当他处的艺术是清风明月,通渭的书画则是赖以呼吸的空气。
这种审美救赎,赋予了通渭人的生命以超越苦难的崇高价值,也为人类在精神危机时代寻找出路,提供了一盏不灭的明灯。
在通渭,没有江南的烟雨滋养纸砚,没有富足的闲情研磨时光,唯有粗粝的现实与炽热的渴望激烈碰撞,印证着泰戈尔的诗句:“世界以痛吻我,我却报之以歌。”
通渭悦心国际书画村,214亩的天地间,12.9万平方米的建筑群落,承载着3万书画人炽热的创作激情,300余家商户的笔墨展示着通渭人的风貌,60余场国家级展览在此绽放光华,让通渭与全国艺术脉动同频。这里不是单纯的景区,而是通渭现象活力的升腾,家家挂画的日常,化作数亿元年交易额的市场活力;代代承传文脉的坚守,织就全国书画交流的壮阔图景。
中庸艺术馆,是鸡川镇曾任开封知府王瓒的后人所建,在书画村四楼,“名臣政要”“丹青妙手”“中兴名臣”“乡贤遗风”“明月清风”五个区域,能集中看到林则徐、左宗棠、李鸿章、张之洞等清代的书画名作。这里珍藏着三百余幅跨越明清至近现代的墨宝丹青。戴明说的遒劲、沈荃的洒脱、何焯的灵秀、徐坊的厚重,诸多名家的笔触在此汇聚。私人藏家的坚守对话文化的传承,精心呵护的历史切片,酿成了通渭大地永恒的文明醇香。
艺术的丰润,是通渭人开垦的第二故乡,它将平凡的日常淬炼成多彩的光芒。通渭人以笔为犁、以色彩为种,把苦涩的生存体验,写成一首首饱含生命力的存在之诗,让“诗意地栖居”在西北大地生根发芽。
通渭人用沾满泥土的手写下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豁达,用龟裂的嘴唇吟诵“千磨万击还坚劲”的坚韧。“家中无字画,不是通渭人”,当物质的匮乏将生活压缩到极致,人依然能够通过对美的追求,构建起独立而丰盈的精神世界。
通渭人将千年文化基因与生存困境融合的智慧,为我们提供了创新与传承的范本。他们证明,真正的文化生命力不在于形式的复古,而在于能否与当下的生存体验产生共鸣。
通渭现象印证着“积跬步以至千里”,通过无数个体的参与和坚持,方能实现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。这种传承不是简单的技艺复制,而是精神火种的传递,每个通渭人都成为文化链条中的关键一环,在代代相续中完成文明的迭代与升华。
通渭现象,这种文化实践超越地域局限,成为人类文明演进的鲜活样本。它揭示着:文化育人的本质,是用柔性的精神力量构建心灵秩序;文明传承的密码,藏在无数个体参与的细微实践中;艺术发展的真谛,在于形式与内涵的辩证统一;而文化繁荣的根基,则在于守正与创新的平衡。
连续十多年的通渭书画艺术节,当各地艺术家纷至沓来,他们不是简单地奔赴一场艺术盛宴,而是循着文化基因的召唤,回到精神的原乡。书画艺术家们在这里,触摸到了艺术最原始的脉动,它扎根于厚重的土地,生长于百姓的生活,在烟火气中淬炼出直击人心的力量。
冷文炜当年以文治政的智慧,早已幻化成今日通渭的文化自觉。当艺术家们带着通渭赋予的灵感与力量走向四方,他们传递的不仅是精湛的技艺,更是一种文化精神,它告诉世人,真正伟大的艺术,永远与土地相连,与人民共生,在传承与创新中绽放永恒。
2025年5月24日至25日采风通渭
2025年5月26日记
本文作者系甘肃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成员、副主席;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;第五届甘肃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。